我常去釣魚的江邊,總能遇到幾位老釣魚人

某個星期日,我帶着簡單的漁具專程去松花江北岸汊流——小河子,為身患癌病的妻姐釣小雜魚。

妻子從她姐姐家回來對我説,妻姐近來吃不下飯,想起了我釣的小江魚,她以前很愛吃我做的醬香小魚。

妻姐退休前是一家大商場的高管,很有生活品味,同時也是一位有才華的事業有成的女強人。

因為工作需要,她經常外出考察學習,去過許多國內外的都市名城,品嚐過風味各異的美味佳餚,可她經常説還是我做的菜吃着舒服可口。

妻姐愛吃我做的菜,也讚賞我釣魚這一愛好,她出國時還想着給我買回一支價格不菲的魚竿,每年一次的家庭野遊釣魚也是她倡導的。

去年"十一"長假,年近70的妻姐風采不減當年,在江邊的野餐桌上為大家一展歌喉,歌聲依舊清脆婉轉。

不想,僅僅幾個月的時間,妻姐的身體就被病魔擊垮了,今年的釣魚野遊恐怕要落空了,心裏不免傷感。

我常去釣魚的江邊,總能遇到幾位老釣魚人

我到達釣點已近7點。幾日不來,江裏漲水了,江水漫到了土坡上的雜樹叢下,岸邊已被淹沒,可以施釣的一個個樹空兒下都有人了。

我見有一個樹空兒還能容下一個人,先來的一位70多歲的老者用兩支短竿,雖然我可以用獨竿釣小魚,確保互不影響,但又怕打擾了這位面生的老哥。

他見我遲疑着不坐下,對我説:"下竿吧,這時候來怕是沒地方了,在這兒湊合着玩吧,過一會兒我就走了。"

他的豁達讓我釋然,我連忙向他道謝,迅速下了一支3.6米竿。

浮標立穩後,很快就有了動作,這個季節小雜魚還是很好釣的。

這位老哥見我把釣到的小白魚裝進魚護裏,便把他剛出水的一條小白魚摘下鈎,起身送給我説:"我用紅蟲釣底,專奔"大眼"(不知學名的小型魚)和葫蘆子(鰟鮍),之前釣到的小白魚全讓我扔江裏了。"

雖然我釣魚時不願意接受別人的這種饋贈,但不好回絕他的這番熱心,還是道了一聲謝謝。

他再釣到小白魚時,我讓他把竿梢轉向我,由我摘魚入護,這樣就不用勞煩他了,我倆配合得很默契。

8點剛過,老哥就準備走了。

他釣的大眼和葫蘆子大約有1斤,笑着對我説:"今天釣的足夠用了,回家去頭後做熘魚段兒,還可以做酸甜口的鍋包肉,孩子們可愛吃了!"

難怪他不要小白魚,小白魚的刺硬,不適合做這類菜。

看來,他對吃的蠻有研究,或許和我一樣都曾經當過廚師呢!

我常去釣魚的江邊,總能遇到幾位老釣魚人 第2張

可以施釣的樹空下都有人了

老哥走後,我正準備把位置往中間挪一挪,卻來了一位面相比我年輕幾歲的釣魚人,我只好打消念頭。他用兩支7.2米玻璃鋼長竿,竿把不是很粗,能看出是當年玻璃鋼魚竿之中的精品,不過現在很少有人使用這種魚竿了。

他用的是大號魚鈎,像是12號的,一支竿用鴿蛋大的面餌,一支竿用整條的蚯蚓,看樣子是專奔大魚來的。

這裏水深,水面大,也許會出現奇蹟,但機率低得近於零。

奇怪的是,這位釣魚人沒帶任何坐的東西,蹲在地上觀標兒,目光裏有些悵然。

這時,一位身材高挑,穿着得體的婦女走過來,趴在他耳邊小聲説了幾句什麼。

他聽後,站起身來,便同這位婦女向樹林走去。

我這才注意到,身後樹林十幾米遠的空地上聚集了十來口人,有男有女,歲數都不年輕了,像是家庭聚會。

時候不大,這位釣魚人回到釣位,那位婦女也跟來了。

從他倆的言談中可以聽出,他們是夫妻。這位婦女性格開朗,很健談,她見我不時地往上拽小魚,誇我的魚竿精緻,魚釣得好,不住嘴地説這兒道那兒。

我嘴裏哼哈應着,心裏有些煩。

我釣魚喜靜,況且一心想抓緊時間多釣幾條小魚及早回家做一罐醬香小魚,和妻子一同去探視病中的妻姐。

"大姐夫,先別釣了,都等着你喝酒呢!"一位大眼睛,打扮很時尚的中年婦女站在我身後的土坡上喊道。

我身旁這位釣魚人無奈地看了我一眼,搖了一下頭,跟着小姨子走了。

我常去釣魚的江邊,總能遇到幾位老釣魚人 第3張

這位老者的旁邊還能容下一人

這位婦女沒去,繼續觀望着水面上兩支毫無動作的浮標,向我敍説着她的家事。

她姐妹四人,沒有兄弟,她是老大。

今天是她父親去世的週年,怕老母親傷心,姐妹四家便帶着老母親來這裏紀念父親。

她父親去世時83歲,前年夏天還常來這裏釣魚。

這兩支魚竿是她父親生前用過的,按照父親過去釣魚的習慣,他們在這裏替父親再釣一次魚。

原來是這樣,我由心煩轉為同情,開始認真傾聽。

她臉上的神情有些黯然,聲音變得緩慢了:"去年開春,我爸躺在牀上問我,魚竿放哪了?我説,還在你放的地方,沒人動。他讓我給他拿過來。我説,又不去釣魚,你要它幹啥?我爸生氣了,瞪起眼睛,我想看看還不行啊?我爸哪樣都好,就是脾氣倔,有病後脾氣更大了。我趕忙去雜物間取他的漁具。我回屋時,他已經從牀上坐起來,顫顫巍巍地正準備下地,我放下漁具包趕緊去扶他。"

她歎口氣,低下頭,"後來才明白,這是到了開江的時候了,他又想起了釣魚,唉——這是我爸最後的一點兒念想呀……"

她的眼圈泛紅了。

我同情地看了看她,心裏在琢磨:她父親去世時83歲,前年夏天還常來這裏釣魚,脾氣倔……難道是很有名聲的老胡頭?

我把目光轉向架在水面上的兩支長竿,仔細打量起來,沒錯,胡大哥用的就是這兩把竿!

這次是我主動向她開口了:"你父親長得什麼樣?"

她臉上立刻露出自豪的神色,人一下子年輕了許多:"我爸是當兵的出身,年輕時可帥了,大高個,大眼睛,我們四個姑娘之中老四長得最像他了,就是剛才來叫我老頭過去喝酒的那個。"

"你是不是姓胡?"我忍不住問。

"是呀,你怎麼知道的?"她瞪大了眼睛瞧着我。

"你父親原來是不是在鐵路上班?"

"對呀!你認識我爸?"她顯得異常興奮。

我不由長歎了一聲:"頭些年在這裏釣魚認識的,真沒想到,胡大哥身體那麼好,竟然不在了……"

我心裏不禁有些酸楚,眼前出現了胡大哥端坐在江邊的身影。

我常去釣魚的江邊,總能遇到幾位老釣魚人 第4張

我用3.6米竿釣小魚

胡大哥1米80的個頭,在老年釣魚人中是少見的高個兒,加上他用的這兩支大長玻璃鋼魚竿,很引人注目。

這兩支長竿看着都覺得沉,他竟使得輕鬆自如。

他比我大18歲,幾乎相差一代人的年齡,而我卻叫他胡大哥,如果我當時和他論爺兒們,他一定會很生氣。

我和胡大哥第一次接觸,是六年前的盛夏。

那天多雲,二三級東北風,是一個難得的涼爽天氣。

小河子南岸,排滿了釣魚人。

我見平時釣魚經常坐的那幾個釣位都被人佔了,便順着江邊走出老遠,發現一位老者的右側還空出一個位置,就趕緊挨着他坐下了。

他看上去70左右歲,高個子,兩隻大眼睛很有神。他回過身,衝我點了下頭,算是打招呼了。

我笑着回了句:"今天天兒不錯,挺涼快的!"

我倆前後腳,他這時還沒下完魚竿,看來也是坐公交車來的。

他用兩支7.2米玻璃鋼竿,一支竿已經下水,另一支竿的鈎組在他手上,正往大鈎上穿整條蚯蚓。

我用一支5.4米竿,4號袖鈎,兩隻鈎上一葷一素。

下竿後不久,就釣上來一條不常見的大白鰷,爾後斷斷續續有鯽魚和小嘴嘎牙子(青鮠)上鈎。

鯽魚多是一二兩的,小嘴嘎牙子都是一拃長的,長到這麼大就屬成魚了,我釣得滿心歡喜。

他端坐在馬紮上,不時從煙盒裏掏出煙,慢慢吸着,魚護一直沒下水。

我不吸煙,好在坐在上風頭,聞不到煙味,否則釣興就打了折扣。

我不停地忙乎着,他始終乾坐着,我心中有些不落忍,便勸他説:"今天魚口不錯,換上小鈎試試,要是沒帶我這裏有。"

他繼續觀望水中的浮標,臉都沒轉:"我一直都是這個釣法,習慣了,弄些小魚回去沒法處理。"

我一時無語,也就不再替人擔憂了。

可能他感覺話説得有點兒冷,搭訕道:"你今年有70呀?"

我那年剛好60歲,退休還沒幾個月。我長得就這麼老?一般問別人歲數都往小了問,在他的眼裏一定看我有70多,這話由我問他還差不多。見他這麼問,我竟鬼使神差地説:"還不到,剛68!"

其實,我並不在意別人説我面相老,只要身體好比什麼都強,我之所以這樣回答他,是不想讓他尷尬。

他聽後笑了:"你才68呀,我還以為比我小不了幾歲呢,我今年78啦,比你大10歲!"

這回輪到我吃驚了,一點兒都沒看出來,他居然比我大出18歲!

正説着,他猛地抬起竿子,立刻站起來,魚竿彎成半圓。

我沒帶抄網,起身正要為他去尋抄網。

他制止説:"用不着,是條鮎魚,我的鈎大線粗,跑不了。"

魚還沒出水,他就知道是鮎魚,看來也是一個釣魚老手。

果不其然,一條青灰色的大鮎魚很快被他拉到岸上,有3斤多重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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後來的釣魚人蹲在地上觀標兒,目光有些惆悵

後來,我釣魚又遇到過他幾次,得知他姓胡,退休前在鐵路上班。

他雖然個子高,但背不駝,説話聲音像中年人那樣氣足,依舊使用兩支玻璃鋼長竿。

2016年夏初,他釣上來一條8斤7兩重的鯉魚,刷新了小河子用手竿釣大鯉尾重的紀錄,老胡頭兒的名號由此傳開了。

我與他雖然只是見面點頭之交,但他卻是我心裏的一個座標——人到80歲照樣甩得動長竿,釣得動大魚!

胡大哥的故去,讓我感慨不已,我不由得想起這些年接觸過的幾位高齡釣魚老人,這兩年在江邊釣魚還時常遇到他們。

他們都年過八旬,只要天氣好就出來,是江邊的常客。

每當看到他們,我心裏就充滿了自信,覺得自己的垂釣之路還很長。

去年五月初,我去和大江相連的月牙泡釣魚,遇見了崔老漢。他見到我很高興,忙指着身旁説:"別往前走了,你就坐這兒釣吧,這個窩子挺出魚!"

於是,我挨着他坐下了。

崔老漢今年已經83歲,較之去年明顯老了,但精神頭還十足。

他滿面笑容地提起魚護讓我看,裏面有十幾條鯽魚,最大的一條有半斤多,難怪他這麼高興。

崔老漢釣得很開心,魚口一直沒斷,可他還是像過去一樣,不到中午就收竿了。

崔老漢眼裏閃着光,愉快地説:"明天不下雨我還來!我先走了,你好好釣吧!"

説着,背上大漁具包步履蹣跚地走了。

望着崔老漢老態龍鍾的背影,我真想追上去對他説:再出來釣魚一定要有家人陪着……可話到嘴邊 又止住了。

老年人釣魚,追求的就是一種心情,一份清靜,獨來獨往是一種自信,也是一種自我挑戰,只要自己還走得動,就不想麻煩任何人,哪怕是自己的親生兒女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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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在胡大哥旁邊坐下後就釣到一條大白鰷

這時,水面上的浮標不見了,提竿後,一對大眼雙雙出水,我眼前又閃現出崔老漢雙飛鯽魚時孩子般的笑臉。

在別人眼裏,崔老漢已經很老了,而他依然童心未泯,執着地行走在釣魚的路上;胡大哥在生命的尾聲之際,依然嚮往着美好的釣魚時光。

生老病死是人生鐵律,拿不動魚竿的那一天總會到來,但自強不息的信念可以伴隨生命的終止。

中午過後,我同胡大哥的女婿一起收竿了。

胡大哥的兩支魚竿沒有出現奇蹟,我釣小魚的目標達到了。

但願我做出的醬香小魚能增加妻姐的食慾,願她早日戰勝頑疾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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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嘴嘎牙子——青鮠

後記

文中我的妻姐已於2019年9月24日因癌病逝世,享年70歲。9月20日早,我和白天陪護妻姐的妻子帶着自做的早餐一同去醫院看望妻姐。躺在病牀上的妻姐見到我後,勉強坐起來,她已經吃不下飯了。

她的第一句話就是:"今天天氣這麼好,你怎麼沒去釣魚呀?你不用往這跑了,我沒事兒,該做的事我都做好了,沒有什麼可遺憾的了。"我心裏一陣劇痛。

我認為,如果她不是過於依賴現代醫學,身體絕不會垮得這麼快。

妻姐是知識女性,天生的樂天派,最終卻沒能跳出醫療這個怪圈,實在讓人惋惜。

她查出病灶後,我極力反對她做手術、化療。

妻子為此和我生氣,妻姐身邊的人也沒誰支持我的觀點,高科技的現代醫學在人們的心目中太強勢了。

我常去釣魚的江邊,總能遇到幾位老釣魚人 第8張

我為妻姐釣小魚的目標達到了

妻姐病逝前一個月,我和妻子去她家給她做病號飯。

她愛吃我做的菜,她説好吃,吃得比平時多了一倍,但相比健康時期,實際上沒吃多少。

她有些歉意地對我説:"今天又耽誤你釣魚了。你説得對,得了這種病還得慢慢調養,欲速則不達呀……"

餐後,我同姐夫在客廳里正談妻姐的病況,妻姐卻穿戴整齊,同妻子從房間走出來。

她扯了一下帽檐,笑着問我倆:"怎麼樣?挺漂亮的吧,我走時就穿這身衣服,不錯吧!"

妻子的眼裏這時已噙滿淚水,我忍住淚,強作笑容:"不錯,蠻瀟灑的,今年'十一'野遊你就穿它吧!"

……

妻姐走時,這身衣裳真就是她的殮裝。她死前被病魔折磨得面容憔悴,死後竟婉如平生,依舊是那麼的年輕安詳。

我曾在一篇文章裏寫道:釣魚人的歲數越大,童心就越真,釣魚人永遠是年輕。

當然,這指的是心態。人都會衰老,都要面對死亡,這是自然規律,只有勇於正視死亡,才能活得輕鬆。

就像妻姐這樣,把自己的後事安排得井井有條。

我常去釣魚的江邊,總能遇到幾位老釣魚人 第9張

崔老漢背上大漁具步履蹣跚地先走了

春節前後,新冠肺炎突然來襲,瞬間打亂了人們正常的生活秩序。

截至目前,現代醫學尚沒有針對這種病毒的特效藥,便採取輔助治療——靠傳統醫學,用湯藥調節病人身體機能,提升免疫力;不論用什麼療法,都是靠增強人的自身免疫力戰勝病毒。

人的生命是脆弱的,也是頑強的。在疫情面前,許多人顯得驚慌失措,而信仰堅定的人,不顧死亡的威脅衝在了抗"疫"最前線,這就是生死觀在每個人身上的生動體現。

如果人人只顧個人的安危,就沒有戰士,這場與病毒較量的戰役就不會取得今天的成就。

幾年前,我在一篇文章裏看到這樣幾句話:"死亡是人生的一部分,是人生的終點。只有人生觀是不夠的,還要有人死觀。死亡是一種能力,是一種文化。對於人生意義的思考,常常是從對死亡的思考開始的。有死亡,才有完整的人生。"

一個人只有不懼怕死亡,才能從容地面對死亡。活着的時候無愧於自己,無愧於他人,這樣就死得坦然,死得其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