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根玻璃釣竿承載了太多回憶

三十多年了,初次釣魚的情景依然縈繞於腦海。

那是九歲那年的某天假日,父親不知何來興致,突然決定帶我回老家釣魚。

他騎着摩托車載我,車身上綁了兩根釣竿。

當時道路仍是碎石子路,摩托車一路顛簸,個把小時才抵達。

那根玻璃釣竿承載了太多回憶

老家是常見的黑瓦白牆的農村,周遭盡是水田,好幾條水圳蜿蜒其間,最後積聚成一座大水塘。

水塘裏有洗衣坑,村裏婦人多在大樹下浣衣。更下游總有鴨鵝戲水,塘水由此再慢慢溢出,形成小溪,跟村路並行,中途緩緩經過我的老家前面,最後流進長江下游。

小溪寬不及兩公尺,不少灌木雜草沿溪生長,秧雞經常躲藏其間鳴叫。

溪流轉彎形成的緩岸,常出現深潭,我們選離老家最近的一處蹲坐。奶奶説,父親年輕時就在那裏垂釣。

多年之後,我隱隱瞭解,父親偏好在這裏釣魚的原由,或許跟村裏人熱衷河域捕獵的傳統一脈相承,村裏似乎有一個不成文的習俗,每處溪段都有人視為己地。

在那個物質條件平凡的年代,家人靠着這條小溪捉到不少魚,藉以獲得更多蛋白質的補充。

父親用的是傳統竹製魚竿,四節連接,釣線搭配浮標、鉛墜和魚鈎。

他也幫我備妥一根,但擔心我不會使用,誤傷了身子,因而並未用魚鈎,只綁了蚯蚓。

初次垂釣,我只能看着一尾尾溪魚被我拉出水面時又掉落下去。

那天,父親釣到不少,印象裏都是土鯽仔,水桶裏裝了一二十條,後來都帶回老家蒸煮。

我們釣魚時,偶有村人路過,跟父親打招呼,最常聽到村人喊:"老師,您又回來了。"

父親是村裏唯一師專畢業的,畢業後在村子裏當老師,受到大家尊敬。

那根玻璃釣竿承載了太多回憶 第2張

“80後”的童年,是“散養”的童年

奶奶住在村裏,最終放棄水稻耕作。

接下來的時日,家族親友逐一離開村子,移居到城裏。

最後連奶奶也搬到城裏,和我們住在一起。

反而是在外頭浪蕩多年的爺爺,悄悄回村獨居。

父親帶我去釣魚的次數其實並不多。當時多數溪釣或池釣的人,已經開始使用香氣飽足的番薯粉,但我跟父親還是習慣用蚯蚓。

家前有一小院子,隨便找個草叢肥沃之地,或者花盆下方,往下挖個十來公分,一堆蚯蚓便在眼前扭動起來。

此後直到中學時期,應該是我這輩子最迷戀釣魚的階段。

每逢假日,只要不是打棒球,我和玩伴就一定騎着自行車到附近的溪邊,藉由尋找溪釣地點,順便到處探險。

我們不借助任何地圖,國小時我對溪流的流向和分佈就已相當清楚。

印象裏,最有趣的一回是在麻園頭溪,我釣到了狗甘仔和吳郭魚,並且這是我唯一一次釣到狗甘仔,它長度不及三四公分,被釣上來時,我被其外貌所吸引。

包括狗甘仔在內的一些溪魚,體態圓渾小巧,生活環境跟其他魚截然不同。用魚鈎對付這種小魚,讓人有些心疼。

一直到大,我的腦海裏還是有那隻狗甘仔望着我時的哀悽表情。

那一回,我釣到最多的是吳郭魚,約莫六七尾,不及三指寬。

那我第一次看到它的魚鰭如利刃張開,直觀感覺他比其他溪魚要兇狠。

我不知如何處理,又捨不得放生,乾脆丟進曹漢旗老師家庭院的池塘。

小池塘裏原本有十來尾金魚棲息,結果不過三四天,金魚愈來愈少,原來它們遭到了吳郭魚的追咬和侵犯。曹媽媽發現事情的真相後,馬上把吳郭魚全部撈光,還投訴到母親這邊。

我彷彿做了虧心事,此後都不好意思到他們家去,但又十分好奇那些吳郭魚後來被作何處理。

我最覺驚奇的一次溪釣發生在楓樹腳溪,它位於一處大轉彎道位置,那裏坐落着一坐土地公廟。

還記得,對岸有一羣婦女在岸邊捶搗衣物,揉擠出大量的白色泡沫。

我有些困惑,怯生生地放下釣餌,結果不斷出現魚兒咬餌的情形,拉上來一看,竟是拇趾大的過山蝦。

再放餌下去,不及一分鐘又是一隻。

我緊接着試放雙餌,赫然可見一對兒蝦上鈎,甚而乾脆不放餌,隨便甩釣,竟也能扯到。

我好奇地貼近溪水往水下觀看,溪牀竟有數量龐大的過山蝦羣在移動。

當時,我還以為過山蝦可能是在躲避洗衣精才游到這一頭,多年後才知,那是當地過山蝦可能要集體遷往河口產卵,剛好被我們剛逢上了。

也正是那一回,我才知道過山蝦到處可見。當時市區裏有不少溪溝,可能都是它們遷移的重要路線。

那根玻璃釣竿承載了太多回憶 第3張

小時候,我們一次次地探尋更遠、更美的溪流,那裏總有我們所向往的未知世界

國小六年級暑假時,我在土庫溪度過了一段最美好的時光。

在蓊鬱的樹林下,我和玩伴意外釣到三四尾肥大的鮐仔,條條有巴掌大。

相較於鯽仔,鮐仔有一對嘴須,更迷人的是肥胖的魚肚,露出淡淺的灰銅光澤,讓人產生一種整條溪流都漁產豐富的想象,整條溪流充滿漁產豐富的想像。

年長後,我憶起家鄉的溪流,那處溪流回繞,林木蔽日,時而有水蛇橫渡的河岸,總是率先浮現於腦海中,盤踞不去。

當時,並非每一條溪流都留給我愉悦、美好的回憶。

有一次,我和夥伴騎車到大里,經過一棵前有小廟的老茄冬,沿着狹長的田埂,來到一片陰暗的樹林中的溪邊垂釣。

那條不知名小溪相當混濁。初時釣不到溪魚,我便試着加重鉛墜,將餌放到溪牀,沒多久釣起了一尾土蝨,食髓知味後又陸續釣上好幾尾。

過了兩三個月,我們興奮地再去體驗,卻沒什麼收穫。溪水明顯更混濁了,溪邊的樹林也消失大半。這是我初次強烈感受到溪流的脆弱,以及周遭環境的不穩定。

我們繼續向南騎行,來到了汴坑溪。

我們本以為這條卵石累累且禿裸的遼闊水域是新奇的垂釣天堂,但沿着溪邊尋找一番發現,這裏竟無深潭可供佇足,反而看到許多帶着奇怪色澤的水流從上游緩緩流下,甚而有異臭。

對這條寬廣的溪流,我從此不報任何期望。

我們又繼續騎行,夢想着抵達一條大一點的溪流,對岸是遼闊的水田、高聳的山巒,而不是連綿的樓房住宅,雜亂的違建屋舍,或一排遮擋視線的竹林和雜木。

後來,我們真的抵達一條大溪,放眼望去,盡是開闊的郊野,彷彿抵達地球的邊陲。

眼前,汨汨溪水淹沒諸多白圓的卵石灘,不斷奔騰而來。溪有矮林沙洲,洲有草木成汀。

脖子瘦長的鷺鷥如人一樣高大,在河岸佇立着;攤開雙翅飛行時,鼓動如翼手龍。

我們以為到了洪荒世界,許久之後才知道,那是墨溪,再過一段溪流就經大溪入長江口了。

我們走到墨溪邊,有位釣客正在河岸垂釣。他打開漁籠,讓我們細瞧一尾黃鱔。我們非常欽羨,躍躍欲試,但天色已昏暗,只能迅速折返。

過了不到一星期,我們決定騎車再去筏仔溪,卻騎到現今高鐵附近。

那根玻璃釣竿承載了太多回憶 第4張

今天的麻園頭溪

印象裏,那兒有一座鐵橋。有一回我們搭火車經過那裏,看到橋下有處開闊的沙灘露出。我想,假如夥伴一起站在那裏並排垂釣,應該是非常愜意的風景。

那天,我們便帶着探險的心情,經過了父親帶我垂釣的柳川,經過遇見狗甘仔的麻園頭溪,穿過觀音小鎮,終於抵達。

果然,我們未料錯,那是一處沙土淺灘,兩旁有高大的刺竹叢遮護,陽光無法照射進去。

風吹過來,竹林喀喀作響,溪面有魚羣閃着銀白色的亮光,我們志在必得,甚至提前感受到了豐收的快樂,不想魚竿放下後,我們好像遇到了不同國度的魚種,浮標的反應一直顯示水下有魚羣大咬,卻鈎不到任何獵物。

或許我們攜帶的釣具只適合鯽魚,而不宜釣這些瘦小的魚羣。後來我才知道,那是"苦花",必須用更細的鈎子,搭配靈敏度更高的輕小浮標來釣。

從那之後,我就開始有了更多樣的魚鈎。

其實,就算在筏仔溪,我們有時也不一定在釣魚,反而是被開闊的地景吸引,光是呆站着眺望清麗的遠方,或者等火車經過鐵橋,都有無以訴説的魅力。

不過,我們在筏仔溪只待了幾回,就又不安於現狀了,開始幻想着如果繼續往前騎,前方就是大肚溪,它的浩瀚可非眼前的筏子溪能比擬,那看不到盡頭的河岸,相信一定有更奇妙的魚種。

基於這種好奇,我和夥伴們終於遠征了,也不知騎了多久,只感覺用盡力氣,直到擔心無法騎回家的時候,才抵達高大的河岸。

那是國中二年級暑假,是我最後一次騎車遠行。

我們走上堤防,只見河面寬廣到幾乎看不見對岸,河牀到處是野草。

我們試着接近溪邊,遇見一位垂釣的中年男子,問他釣到什麼。

他望着我們這些不知打哪兒來的少年,有些吃驚,隨手指向旁邊河灘地。

我們看去,只見一尾近乎手臂長,身型如梭的銀白大魚張着嘴橫躺在那裏,死瞪天空。

那是一尾豆仔魚。後來看到市場上長相近似的烏魚,我常會不自覺想到那天的畫面。

那天是我初次看到玻璃纖維的伸縮式釣竿。遇到這種釣竿,彷彿中古騎士遇到了開戰車的裝甲兵,我有些不知所措。那男子持着,以從容優雅的姿勢將線鈎甩到河心。

我們的釣竿太短,無法伸展那麼遠,只好呆立在河岸看他表演。心裏雖忖度着長大後或許可以買這種釣竿,但眼看就要考高中,不可能再垂釣了。

一直到年長,那根玻璃纖維釣竿美麗細瘦的身影,孤單有力地伸向天空,仍是讓我最茫然,彷彿到了世界的盡頭。